从敦煌到右扶风,一路上历经六郡数千里跋涉见闻,若要详说,恐怕要说上一夜方能讲完。
反正到元凤五年九月初时,任弘他们已抵达右扶风武功县。
借口旅途劳累要多歇一天,任使者安排乌孙公主、王子留在县中驿站,他自己则乘着天气晴朗,和夏丁卯正找到了任安当年的同僚和旧相识,其实就是几个年纪不小的当地轻侠,黑社会老大,跟着他们往山上走去。
“本以为过了陇坂,进了关中便是一马平川,没想到还有这么山的地方。”
任弘沿着小路攀爬,回头拉了夏丁卯一把,老夏年纪不小了,几千里路折腾下来还生了场病,身体有些不适,但还是坚持要来拜祭老主人的坟冢,爬山爬得气喘吁吁。
“夏翁,拿着这手杖,我翻天山时便是靠着它。”
任弘将已经撸去牦牛尾的假节杖塞到夏丁卯手中,他已经将这杖当成了自己的幸运符,哪里舍得扔。
“虽是假节,却是我亲手制的杖,随我走遍西域,可是要传子孙的!”
汉代武功县和后世陕西武功位置还不一样,在渭水之南,地形崎岖多山,一点都不关中,从他们的位置往南望去,便能看到百里之外,秦岭第一高峰太白山。
太白山现在被称之为“太乙山”,那海拔跟任弘翻过的天山达坂差不多,当真气势岿然,据说除了秋季外,其余三季山顶皆有积雪,雾雪塞路,人迹罕至。
而太白山下,就是著名的斜谷道,是从关中去汉中、巴蜀的必经之地,斜水就叫“武功水”,武功县由此得名。
前头给他们带路的,是任安昔日在武功县做官时的朋友之子,名叫游啮铁的年轻游侠儿回首笑道:
“所以才有俗谚,武功太乙,去天三百!意思是再往上三百尺,便是苍天了!”
“夸张之辞,这山一点不算高,想当年我和任君爬天山的时候,那才叫一伸手就能摸到天穹呢!”
韩敢当也跟着来了,在后面嘟囔着说着话,自从跟任弘爬过两趟天山后,他还真有点“一览众山小”了。
游啮铁哈哈大笑:“韩君,我怎么听使团吏的卢君说,你过天山时晕了,是被人抬着过的。”
“他那是酒后胡言,你也信?”韩敢当坚决否认,却心虚地看了一眼任弘。
不过任弘的目光,总是时不时落在游啮铁身上,这位任安故人之子容貌平凡,但却披着一件皮毛黑白相间的裘服。
任弘仔细瞧了瞧,确定自己没看到。
造孽啊,这竟然是国宝的皮!
后世陕西太白县也有大熊猫,所以熊猫在秦岭以北出没不稀奇,而且汉武帝时的东方朔已经见过这种动物了,还记了下来:“南方有兽,名曰啮铁”,他说这动物似熊,黑白斑驳,能舔食铜铁及竹骨。
不过在汉代人眼里,熊猫并不是可爱的代名词,反倒被视为……猛兽!
咬合力跟狮子差不多,吃竹子腻了偶尔还下山吃头羊开荤,可不就是猛兽么。
中途休息喝水时,游啮铁指着这熊猫裘衣告诉任弘道:“这啮铁兽皮可有些年头了,乃是三十多年前,任公还在武功县时,带着我父在山上打的。因我父出力最多,论功行赏时就分给了他,打到的那天我刚好出生,便给我取了这名。”
而年纪稍大的几人,多是任安的旧下属,则开始七嘴八舌,给任弘说起任安当年在武功县的事迹。
“任公是关东人,最初来武功县落籍时,只带了一把环刀,赶着一辆马车,本地轻侠想要欺辱他,结果都非其一合之敌。因为任公为人骁勇,打架打出了名声来,于是便替代别人在靠近山林的亭中做求盗。后来因为破了案子,赤手空拳捕到了三个拦路抢掠的贼人,便升为亭长。”
那个亭叫太乙亭,便是任弘他们要去的地方。
“武功县偏僻,不比茂陵等地,穷啊,县中男丁要靠狩猎来补贴家用。任公便常常带队入山,部署老幼弱壮打猎的地点,以兵法之策围猎,每次都能收获颇丰。”
“而为众人分配麋鹿鸡兔时,能做到让每个人都满意,众人皆言:‘无伤也,任少卿分别平,有智略!’”
任弘颔首,人不患寡而患不均,当年陈平就是在乡社时分肉平均,而得到赞许,许下欲宰天下的大志的。
这时又一人凑过来道:“还有一事,有一次狩到了几头大野猪,任公便做东,宴请县中父老相聚。当日到场的有几百人,任公只看了一眼,便问说:‘某某为何没来?’众人都十分惊异,原来任公竟能记得每个人,且目光如炬。”
都算不上多么神奇的事,但关中那么大,右扶风辖区内也有二十一个县,任安却偏要选最穷的武功县落户,就是因为此地鲜少豪家大户,若有才干,又动得经营,很快就能脱颖而出,举县闻名。
“于是任公虽只是小小斗食亭长,威望却比县长还高,慢慢地众人推举他做了县三老,后来又以亲近百姓,被察举为武功县长……”
不管哪个时代,作为外来客户,通常是被土人们排挤欺压的对象,可任安竟能融入进去,被推举为县中名望长者才能做的县三老,进一步成了县令,足见他当年在武功县多么受人推崇。
“亭长真是好职位啊。”
任弘心道:“刘邦做亭长时,便能黑白两道通吃,一边在体制内左右逢源,一边与当地游侠豪长交好,任安在武功县也差不多,这要是遇上乱世,他估计也是一方豪杰。”
可个人奋斗也得考虑历史进程,任安之后的命运就有些波折了,因为汉武帝游山玩水路过武功时,武功县准备的帷帐没达标,于是任安被撤职。
赤手空拳奋斗十多年,一夜回到解放前,这件事大概让任安反思了一下,最后认为自己之所以倒霉,是没抱大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