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始四年(公元前70年)二月底,中原关中已是春暖花开,北庭的雪却才刚要融化,海拔稍高的地方仍是银装素裹。
而西域诸王的旗帜,却已经跟着都护的军队出了达坂城塞,对北方发动了一场远征。
作为西域诸王的代表,楼兰王得以骑行在任都护身边,只觉威风极了。
往年匈奴遭遇白灾黑灾,除了南下入塞劫掠汉地外,就是加重对西域的勒索,右贤王曾张狂地说,西域五十国就是他的五十个奴婢。或遣骑从来就食,或派僮仆都尉来索要牛羊粮食,而位置与右地最为接近的车师和焉耆常常挨刀,楼兰虽远也无法幸免。
而如今大汉统治西域的策略与匈奴不同,匈奴是直接明抢,大汉虽然也征役,但任都护是个讲道理的人,知道茁壮生长的韭菜才是好韭菜,不会割太过分。对于诸国提供的粮秣物资,也用丝帛布匹来支付,还帮各国修烽燧兴商路,派遣农官教授增产之法,西域南北从未如此繁荣。
但西域诸国被匈奴统治了一百多年,仍对单于十分惧怕,直到去年的战争,任都护让诸王站在达坂城头,看清了匈奴人外强中干。大单于将数万骑亲征,却连汉军的障塞都攻不破,只能灭了蒲类后国来泄愤,回师时又遭遇大雪,都护是这样说的。
“匈奴还者,十不存一也!”
和匈奴单于回到单于庭后,大肆宣扬在东且弥和达坂城杀死杀伤数万汉军一个路数。
如此一来,身在达坂城塞以南的各国都松了口气,不再担忧匈奴的报复。入冬后都护打发诸王回国,唯独楼兰王不愿归,他将国中事宜统统交给国相来管,带着一队骑兵跟在都护身边,愿随其击匈奴。
“匈奴连续遭灾,若不乘他病要他命,我便不是任道远。”
任弘带的人手不多,三千汉军步骑,五千西域城郭兵而已,匈奴单于和右部正忙于国内黑灾和丁零叛乱,忙得焦头烂额,正好乘此良机,将匈奴在西域的最后一个属邦呼揭收拾了。
呼揭位于后世新疆阿勒泰地区,与东且弥隔着大沙漠(古尔班通古特沙漠),他们从大沙漠边缘绕过去,初时天地广阔,大疆接天,戈壁横陈,一望无际。
而走了几天后,前方景色为之一变:壮实的群山与丰满的云朵一路朝天,抬头所望皆为天,如此深邃高远,淡蓝四野,罩住山川河路。路上山道弯弯,曲曲折折,伴着溪流顺向穿行,往后孕育了突厥人的金山(阿尔泰山)在东北方遥遥在望。
绕过层峦起伏的山脉后,路又变得笔直起来,豁然开朗,被称为“呼揭河”(额尔齐斯河)的大河到了。
“君况,知道这条河流向何方么?”
任弘前世旅游来过阿勒泰,还去过喀纳斯湖,对这一带的壮阔景象记忆犹新。如今的阿勒泰更加荒莽,他只指着额尔齐斯河问前不久刚被封为“义成侯”的甘延寿,既然封了候,他留在任弘身边的日子恐怕不长了。
“自是记得,都护在地图上画了。”
甘延寿这些日子被任弘勉励催促,也补了些文化课,他记得在任弘画的天下舆图里,这条河是往北流淌,最终汇入一片广袤的海洋。
“是汇入了北海。”
“北海不是子卿公牧羊之处么?”甘延寿分不清这两者区别。
任弘道:“非也,那只是一个大湖,呼揭河汇入的大海才是真正的北海,瀚海干阑,冰厚百丈,终年不化。在那,日子会变得极长,有一昼长达数月,也有一夜长达数月,天上还有大电光绕北斗枢星。”
看着北方,任弘仿佛望见了北冰洋的极光,而在额尔齐斯河下游附近,就是西西伯利亚和乌拉尔山,至少一千年内,那都是汉人几乎不会涉足的苦寒之地。
他们也走不了那么远,在额尔齐斯河上游转了一圈后,发现这里的草场空空如也,呼揭人大概是提前侦查到汉军北上,赶着牛羊转场撤离了。
抓到的呼揭人俘虏长相与西域胡相似,而与匈奴不类,据俘虏招供,呼揭王或去了巍峨的金山脚下丛林之中,或沿着额尔齐斯河北上,躲得汉军远远的。
任弘不由发笑:“呼揭王真是无胆,竟然惧我若此?”
楼兰王等人恰到好处地捧场:“都护一怒则西域诸王惧,安居则北庭息,呼揭王焉能不惧?”
这么说,他是不是要改名安息将军?
但呼揭地域广袤,胜兵万余骑,真在这片天地跟任弘捉迷藏的话,根本不是他们对手,任弘这次北征的目的也并非要对呼揭赶尽杀绝,对方一旦迁徙,背靠坚昆,也不是容易灭的。
任弘只有些遗憾,未能与坚昆王李陵一晤,听说他已于元霆元年去世。但不管李陵是否还在世,先前正是这两个属邦救下了右贤王,若不铲除他们,北庭就无法安心东征。
至于收复两国是否会堵死了匈奴西进的道路,暂时没办法考虑那么多,距离公元还有好些年,上帝会不会生都不知道,而抽打西方的鞭子,也不一定非得是匈奴人。
任都护写了一封信,用当地的桦树皮包好,交给抓获的呼揭俘虏,给了他们几匹马,送去呼揭王之所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