漏水转浑天仪乃是耿寿昌的得意之作,这个仪器是五年前西安侯任弘投资造的,在浑天说的首创者落下闳理论基础上加以改进。
仪器由四根铜铸龟腿为支撑,中央是一个大球——这就是西安侯所说的地球,与浑天说“地为鸡蛋黄”的理论不谋而合,已被耿寿昌接受。
耿寿昌不知道,西安侯这是将浑天仪当地球仪造了。
在雕刻陆地、海洋的空心大铜球外,还有许多个木环焊在外圈,有天球表面距离南北两极相等的圆周线“赤道”,正所谓横带浑天之腹,去极九十一度十六分之五。赤道是浑天说早已创立的名词,跟任弘一毛钱关系都没有。
太阳运行的“黄道”,月亮运行的“白道”,五星轨迹亦分布其上,浑像上还刻有二十八星宿、南北极、24节气等等。
最神奇的是,这仪器是用壶漏驱动,当水流过时,机关可以带动浑象转动,上面的诸道与星辰也动了起来。轮荚依照月亮出入圆缺的变化,不停地旋转开合,表示着朔、望、弦、晦等日期,有如活动日历一般。
看上去浅显易懂多了,耿寿昌当初便是让浑天仪运行着讲解,才能让皇帝和皇太子好歹听懂五星轨迹的原理。
靠着正确预演五星聚东方,加上浑天仪打脸,浑天说已经一举击败了盖天说,得到朝廷官方承认。漏水转浑天仪已被搬到了石渠阁,专门占了一间屋子。
与此同时,“大地圆如鸡蛋黄”这点也深入朝廷天官、史官、群臣之心,下一步要向太学生科普。
不过地方上的普通百姓,肯定仍会坚信“天圆地方”,毕竟两千年后还有人不相信地球是圆的。
但耿寿昌没想到的是,西安侯临走前,却要亲自将这他们耗费心血一起讨论建造的浑天仪,连同浑天说一同推翻!
“浑天之象,乃是站在地上所见,但前些时日,我却梦到在天上看日月星辰,竟大为不同,醒来后便让人做了此物。”
任弘找了这个做借口,来解释自己的全知全能,他不仅做梦,还身体力行,让先前造浑天仪的工匠们,帮他造了一个太阳系模型,放置在白鹿原庄园,这日便邀请耿寿昌、刘更生来一观究竟。
却见这仪式是由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木球构成的,染了不同颜色上去。
位于中央最大的球乃是太阳,成了世界中心。
而围绕太阳运行的,分别是水、金、火、土、木。蓝绿相间的地球则位于太白、荧惑中间。地球旁还用细铜棍系着一颗灰色的小球,是为月亮。
耿寿昌等人都看愣了。
任弘道:“我从更生家寻得《淮南子》读之,其中《天文训》一篇有言。道始生虚廓,虚廓生宇宙,宇宙生气。气有涯垠,清阳者薄靡而为天,重浊者凝滞而为地。”
“淮南诸生以为,宇宙源于虚廓混沌,我深以为然。”
感谢先辈们,和赤道黄道等天文术语一样,宇宙也是早被发明出来了,让任弘不用新造词、而他也只是将后世天文知识塞进百余年后就要问世的“宣夜说”中,讲解给耿寿昌、刘更生听。
“未之或知也,未之或知者,宇宙之谓也。宇之表无极,宙之端无穷。故庄子有言,天之苍苍其正色邪?其远而无所至极邪?”
这是任弘与耿寿昌探讨五星运行时就交流过的事,耿寿昌已经放弃了原本浑天说坚持的“天穹“,他的宇宙观早就破开了那枚鸡蛋壳,来到了更宽广的外界。
今日任弘又假设了鸡蛋壳外有什么。
按照任弘的理论,苍天既无形体,也非苍色,日月众星自然浮生虚空之中,依赖气的作用而运动,而地球亦在气中,故可自动,地球还与五星一起围绕太阳公转。
耿寿昌一开始不接受这个模型,直到他当场找来纸笔推算,发现按照这一模型确实能解释“摄提、填星皆东行,日行一度,月行十三度”等浑天说也无法解释的难题,这才勉强接受。
唯一的问题是,地球与五星为何会围着太阳转呢?
任弘跟牛顿说了声抱歉,提出了“万有引力”的假说。
这是一个全新的知识领域,耿寿昌一时间又陷入了魔怔,绕着这天象模型左看右看,浑天说因其局限性,对“辰极常居其所”“北斗不与众星西没”等天象无法解释。今日见了新模型,听了任弘的假说,耿寿昌大有当场列公式将其全解出来的架势,当初算五星聚合的时候,他可是能废寝忘食的。
任弘赶紧拦下他,让耿寿昌勿要夙兴夜寐。
耿寿昌却答:“庄子云生也有涯,而知也无涯,寿昌年已四旬,若再不钻研,恐怕就没时间了。”
“你至少要活到十余年后!”
任弘却板下脸,和耿寿昌做了个约定:“十五年后,我送你一份大礼!泰西诸邦之天文、地理、数术,还有彼辈所言的‘几何’,我让人译出后,以车载船行运来大汉,让汝等看看这他山之石,可否攻玉!”
葱岭以西,长达三百年的希腊化时代即将抵达尾声,希腊人的邦国支离破碎,希腊本土已被罗马控制,塞琉古(条支)刚被庞培灭亡,托勒密埃及也成了罗马的附属,大夏(巴克特里亚)仅剩的城邦在印度河苟延残喘,等待月氏人翻越兴都库什山南下,给他们最后一击。
但过去几百年里,希腊人的天文成就亦是惊人的,有人计算太阳体积是地球的多少倍,有人提出日心说,推测地球、太阳、月亮三者距离,都是了不起的成就。
而数学几何上,诸位希腊大贤也跟开了挂似的。恰恰在图形几何上,乃是汉人不足的地方,就说那《五星占》上画的星图,不是任弘崇洋媚外,跟小学生乱画一样,确实是惨不忍睹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