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任燧长,我虽没见过那些奸阑出物之人,但一月一次,运出去的物件分量不小,绝非程燧长区区一小吏能吃得下,他背后,定有更大的上吏在纵容,要么是候长,也可能是候官!”
“候官?”
破虏燧中众人闻言,都心里一惊。
这件事,若是凌胡燧独自参与还好说。
秩禄为比二百石,管着六七个烽燧,爵位不过公乘的候长参与也还能接受。
但若牵扯到候官,那可是比六百石的长吏,手握百里塞防啊,他们一群微末吏卒,如何与之对抗?
“胡言乱语!”
吕广粟下意识地否认这种可能,心里却是怕了。
“这刘屠所言,极可能是真的。”
而宋万也拉着任弘走到一旁,低声说起自己在边塞多年的见闻:
“敦煌与西域胡商的交易,主要是丝帛,匈奴的诸王贵人虽然也喜欢丝帛,但所需没那么大,他们主要对塞内这几样东西感兴趣,是商贾贼人奸阑出物的大头。”
“第一类是铜铁。”
匈奴虽然也有冶铁技术,但好的铁匠都在单于庭和左右贤王处,单于和左右贤王的嫡系用铁刀,射铁簇箭矢,其他小王的部落则铁器稀缺,不少胡骑只能使用骨簇石簇,所以塞内走私出去的铁器对匈奴很重要。
“第二类是谷物和田器。”
任弘颔首,他知道,匈奴虽然以游牧为主,狩猎采集为辅,但与汉朝、西域往来上百年后,也渐渐学着吃粟麦,他们发现囤积谷米,可以很好避免灾害对部落游牧经济的打击。
最初匈奴只是逼迫汉朝在和亲时供奉粮食,或从西域诸国吸血。后来在自次王赵信提议下,明白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,开始在草原的肥饶地筑赵信城,种田屯谷。
虽然赵信城在漠北之战后被卫青一锅端,汉军大吃大喝后一把火烧了个干净,但匈奴已尝到了种田的甜头,到丁灵王卫律主匈奴政时,更将农耕推广至匈奴左右地。
因战争、逃亡流入匈奴的汉人奴婢、贫民、俘虏,大多成了匈奴人的农奴,在各地为匈奴种田,这让匈奴人的食物变得多样起来,发动战争也有了更多底气。
正是这些改变,让匈奴撑过了最艰难的时期,从汉武帝晚年起,再度跟汉朝打得有来有回。
但匈奴自制的农具仍然粗陋,所以对汉朝改进过的先进田器十分渴望。
不论是粮食、田器还是铜铁,都能在匈奴换取不少黄金和好马——黄金是匈奴人从西域、康居等处勒索掠夺来的,好马则动辄数万钱,一趟走私下来,奸商获利何止十万!
但因为汉朝盐铁官营,对粮食买卖也有管控,不论哪一种货物,都不是普通商贾能轻易搜集到的,这场走私背后的靠山,地位绝对不低。
说话间,外面的天,已经黑下去了。
任弘目光看向外头,心中暗道:“这大汉朝的边塞官场,会不会和这天一样黑呢?”
见众人迟疑,刘屠越发得意起来,大声道:“任燧长,要我说,这件事不捅出去还好,若是捅出去,最后死的是谁,还真不得而知。”
“不如放了我,就当此事,没发生罢!”
“如何当做没发生?”
任弘却踱步走到院子中央,说道:
“数日前,刘燧长,一个尽忠职守的良吏,竟被同僚亲戚残忍杀害,至今尸骨未寒。”
“而每个月,都有数不清的禁物流至塞外。”
“北山的匈奴人,可以靠那些铜铁,换下骨簇石簇,装备锐利的铁箭。他们逼迫像冯宣那样的汉人奴婢,手持精良的田具劳作,积粟屯粮,吃得饱饱的。便能在下一次入塞时,用力挥动铁刃,斩向吾等的脖颈!”
汉匈的冷战不会持续太久,新的战争一触即发,烽燧一时贪念走私出去的每一样货物,都会成为绞死自己的绳索!
“一旦长城失守,胡人的马蹄会践踏良田,张弓将吾等背后的乡里,射成一片火海。”
任弘的眼前,仿佛浮现出了悬泉置的坞院,自己在这儿戍卫,不也在守护家么?
“他们会掳走吾等的家眷亲人,让汝等的母亲、妻、女在匈奴受尽凌辱。”任弘看向赵胡儿,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,也在认真听着。
“彼辈会肆意杀戮反抗者,将原本好好的一个家撕得支离破碎。”
韩敢当咬紧了牙关,他的妻儿,就是在几年前一次匈奴入塞时被屠戮的,不是所有匈奴牧民都天生凶残,但再性情纯良的人,在战争中也会在鲜血刺激下,变成杀人不眨眼的暴徒。
“然后你让吾等当这些事没有发生,往后也不会有?就为了每月区区五百钱?”
任弘揪着刘屠的衣襟,这厮已经面色惨白。
“我虽只是一个小燧长,守的不过是大汉十余里边塞,每月钱谷寥寥,却守得住寒苦,耐得住寂寞。只要我在破虏燧一天,就休想有一块铁,一把锄从附近流入匈奴!”
刘屠结结巴巴,想做最后的劝说:“任……任燧长,不要意气用事,你还年轻,仕途还长……”
任弘将刘屠一推,笑道:“是啊,我的仕途很长,而你这资敌求财的一生,就要到头了……”
“抬起他的脚!”
“诺!”
吕广粟也听得激动,将刘屠脚抬起来,无视他杀猪般的惨叫。
任弘拿起第四块砖,塞到了刘屠已伤痕累累的脚踝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