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月初,楼兰城以西两百汉里的孔雀河畔,一阵风吹过,枯黄的胡杨叶无力地飘落在水上,缓缓向下游流去,罗布泊是它们的最终归宿。
而一支船队正与之方向相反,沿着孔雀河往上游行进,胡杨木制成的小船有数十艘,首尾相继,排成了一条长蛇。
船上有有全副武装,持弩警戒的汉兵。亦有来自罗布泊的船夫,任弘在罗布泊边遇上的第一个楼兰人“尤还”也在其中。
尤还粗壮的胳膊撑着长长的船杆,船吃水很深,载满了粟麦等粮食,好在孔雀河流速很慢,有时甚至没有逆流行驶的感觉。
而岸上,也有一支数十人的骑兵护卫船队,为首的汉吏便是任弘。
他骑着萝卜,赵汉儿、韩敢当、卢九舌等几名下属跟随左右,但陶少孺、宋力田等人在留在了扦泥,协助新任的扦泥司马郑吉屯田。
沿途休息时,负责给他们带路的骑吏司马舒挤了过来,好奇地问道:
“我听卢九舌说,任侍郎拒绝了鄯善王拜相之请?”
这个大舌头,任弘瞪了卢九舌一眼,那天晚上,鄯善王被拒绝后恸哭出声,叫好多人听到了。
但任弘却坚决不承认,摇头道:“绝无此事!”
那一夜,鄯善王尉屠耆的请求的确很诚恳,听上去也蛮诱人的,国相啊。
但仔细琢磨,就会发现,鄯善名为一国,可人口近万,只相当于汉朝一个县啊,有啥好高兴的,任弘这比四百石的秩禄,回去做个小县的县长也绰绰有余。
更何况,作为侍郎,任弘也算是中央年轻干部,就算有心在西域建功立业,也要回长安待几年镀镀金,前程自然比“鄯善国相”更大。
而让任弘连有此事都不愿承认的,还有一个原因。
任弘记得,在楼兰之役,汉军抵达后的那个庆功之夜,自己和奚充国被傅介子当场定为首功。
喝多了酒后,任弘曾向傅介子提起敦煌功曹、中部都尉打压自己之事,遂问:
“傅公当时提携了我,就没想过会因此得罪人?”
据任弘所知,当年举报了任安的那个粮官,已是两千石的大人物了,也难怪敦煌功曹、中部都尉会害怕。
傅介子却有底气,不屑地说道:“秩禄都是虚的。”
“我虽只是比六百石的平乐监,却是中郎朝官,而那人,纵为二千石,不过一位王国相,左官而已,有什么好怕的?”
左官,这是对诸侯官的称呼,虽然诸侯国相、傅等官职秩禄很高,但实际地位可比朝官低多了。
汉朝刚建立时,刘邦为了保爱子赵王刘如意,打算迁御史大夫周昌为赵相,秩禄不变。但结结巴巴的周昌却以为是“贬秩位,中道弃之于诸侯”,很不开心。
而汉文帝时,贾谊遭到军功贵族排挤,成了汉文帝的牺牲品,左迁为长沙王太傅。秩禄比先前高了不少,贾生却也郁闷不已,作《吊屈原赋》《鵩鸟赋》吐诉心中苦楚。
到了七国之乱后,诸侯被中央干翻,地位就更低了,汉景帝罢省王国的许多官属,更名丞相为相,由金印改为银印。
汉武帝时,更是制定了《左官律》,规定凡在诸侯王国任职的人,不能进入中央任朝官!
如此便扼死了诸侯国吸纳人才的渠道,像梁孝王、淮南王刘安那种吸纳文士门客,引领文坛风尚的诸侯,再不可能出现了。
任弘也以此法为由拒绝了鄯善王:“大汉有左官之律,官吏私自到诸侯国任职,构成左官罪,重者足以弃市!”
“内诸侯尚且如此,更何况鄯善现在只是外诸侯,鄯善王的请求,任弘万万不敢答应。”
别忘记被汉武帝信重的会稽太守严助是怎么死的,就是跟淮南王有了私下交易啊,张汤是这么给他定罪名的:
“助出入禁门,腹心之臣,而外与诸侯交私如此,不诛,后不可治!”
任弘要是一时糊涂接了下来,任氏的仇家知道了告上一状,连傅介子都保不住他!
所以别说鄯善王只承诺封一座城给他,哪怕要将鄯善平分,任弘也要坚决拒绝。
司马舒讨了没趣,转而说起他们打听到吴宗年的消息。
“任侍郎可听说了,吴副使没有死,而是被匈奴人掳走带去日逐王庭了,前不久,傅公曾派人去要匈奴交还吴副使,但日逐王却要傅公用楼兰城来换。”
这当然就没法谈了,汉军别说对楼兰城不能放手,连匈奴控制的唯一一城,也要想办法夺回来!
这便是任弘临时得到的新差事了:押送楼兰城提供的粮草,给傅介子围攻注宾城的军队送去。
任弘想骂人,看来老傅非得再拖三个月,才放他去长安。
但骂归骂,任弘也猜测,傅介子这次乘着匈奴日逐王带部众北迁去冬牧场越冬的机会,带千余汉军西进,所谋甚大,绝不会是只为了一座注宾城!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