按照汉人的规矩,腊祭后第三日,是家族墓祭的日子,祭墓之后,族长要召集族内成员、亲戚、宾客,举行一年中最大的一次聚会。而枝繁叶茂的霍家大宴,闹出的阵仗整个尚冠里都能听见。
霍家核心成员今日必须到齐:霍光的儿子霍禹继承了父亲的矮小身材,却是宴会上的核心,他是硕大霍氏的继承者,统领长安周边驻扎的胡骑、越骑。
霍光的侄孙霍云亦为中郎将,霍云的弟弟霍山任奉车都尉侍中,有传闻称,大将军有意让这二人作为其兄霍去病的继嗣。
而霍光的三个女婿里,二女婿范明友是九卿、度辽将军,掌握兵权,三女婿任胜是东、西宫的卫尉,牢牢掌握着禁内、省内武装,杜绝任何胆敢效仿桑弘羊、上官桀者发动政变。
他们都能定期朝见皇帝,至于各类边边角角的亲戚,也任各九卿官署的大夫、骑都尉、给事中等。党亲连体,根据于朝廷。
作为霍家的四女婿,金赏年纪轻轻便是列侯身份、皇帝宠臣,堂堂比二千石,可在霍家,却不怎么受待见。
是啊,毕竟大将军已权倾朝野,不需要再利用金家了。
每年腊月,金赏都得陪着笑脸跟妻子来霍家,其妻在成婚后当夜,便直接跟他挑明:“金氏匈奴人也,何必东施效颦,学汉人做什么宗族祭祀,每年腊日前后几天,吾等必须回霍府过!”
一边让金赏这个“外国人”认清自己的身份,自视甚高的霍家四淑女却又表示自己很重视孝道:“母亲怜女,吾等若是哪年不回去,她可是要难过的。”
金赏只能敢怒而不敢言,可每次不情不愿地来霍家过腊,他就不由想起那件事。
当时今上刚刚登基,辅政的几位大臣都未封侯,只有一份“遗诏”称霍光和金日磾,上官桀因诛杀马何罗、马通作乱一事,当封侯获赏。
可实际此事与霍、上官并无太大关系,最大的功臣乃豁出性命,与刺客搏斗的金日磾。金日磾屡屡推辞列侯之位,若他不受,大将军霍光和上官桀如何好意思取那侯位?不得已,竟在金日磾临终前,强行上门,卧授印绶。
金家对那天发生在他家的闹剧闭口不言,可却有人看出来了,当时的卫尉王莽之子王忽,乃是汉武帝身边的侍郎,听说此事后传言道:
“先帝驾崩前,我常在左右,从来没听说有遗诏封这三个人?不过彼辈假传遗诏自许富贵罢了。”
这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,霍光听闻,责备王莽,王莽便毒死了王忽,以此换来了一个右将军的中朝位置。
从那以后,每当金赏对强势的妻子和外家感到不满时,他就会仔细回忆此事,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脖子,转而对那些面目可憎的霍氏亲戚,摆出一副笑脸。
金赏既没有上官安那样的野心,也不想当第二个王忽。
而每逢这种场合,最让金赏头大的,就是他的岳母了。
礼记云:男不言内,女不言外。虽然大将军霍光不太信儒生那一套,但霍家的大小事务,确实由其夫人显来安排。
据说显的出身并不高,只是河东的小户人家,容貌也不算出众,但不知为何,一向不好女色的大将军竟独爱她一人,连妾室都不娶,生一子五女。
在掖庭中有句不能外传的歌谣:“名曰霍夫人,实为皇太后!”
毕竟这位霍夫人,竟能将手伸进宫里去,帮她的外孙女上官皇后管后宫之事,借口皇帝身体不适不宜近女子,让皇后詹事给宫中所有女子发内裤。
除了喜欢管事外,霍夫人还虚荣心极强,很好排场,金赏发现她将腊后宗族聚会办得越来越大,奢侈程度有超过皇宫宴飨的架势。
霍府最大的厅堂里,正中摆放的是鎏金漆器案几,案面绘有卧鹿食草花纹,下有四个马腿式镶金案脚,形象逼真,价值或超过百金,这将是霍光和显就坐的食案。
不过眼下霍光尚未到来,大概在书房忙碌政务,大将军心里只有国事,没有家事,往年宗族聚会也总是心不在焉。
其余儿女婿孙侄儿的案席则是鎏银,食器有鼎、簋、碗、盘、尊、杯、勺等都是上好的漆器,代表富贵的金银朱玄之色充斥着厅堂每个角落。
菜还没上,娱乐项目就在厅堂里开始了,侏儒和倡优游走其间,表演百戏:有大雀戏、豹戏和衍曼戏;还有飞剑跳丸、七盘舞、顶竿戏。歌舞百戏有乐队伴奏,乐师以蹋鼓为指挥,击鼓撞钟,敲罄奏管,吹笛弹瑟。
显今日穿了一身华丽的礼服,特地盘了高鬓,而四个已成年女儿则围在她身边,叽叽喳喳,尤其是金赏的妻子最是眉飞色舞,金赏不用凑过去就知道她们在说什么。
“年年都看这些旧戏,就如同每天吃同一道菜,都看腻味了。”
显忽然打着哈欠道:“如今西域不是复通了么,先帝时安息、大宛诸国派遣使者跟随来长安,以大鸟卵及犁轩眩人献于天子。我听说那些眩人也会百戏,有吞刀、吐火、植瓜种树、自支解、自缚自解、易牛马头、屠人截马等,当年我曾见过一次,难以忘怀,明年也叫使者弄些来?”
范明友之妻却和她丈夫一样不识趣,说道:“母亲,我家良人说,西域尽是荒漠雪山,就连那所谓的大秦,都是傅介子和那任弘诓骗天下人而编的故事。”
金赏之妻暗道二姊不懂母亲心思,反驳道:“不然,近来西域不是传入了许多香料么,我看长安市坊开始吃胡饼,那西安侯家的孜然香料,更是百金难求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