耿弇身骑白马,带着再度出击的车骑顶着风霜回到乐平县城时,发现从叔耿纯正在城头等他。
“伯昭又得胜归来了。”耿纯看着车骑上拴着的许多首级,知道又有一股外出抄粮的五楼贼被耿弇逮住。
换了过去,第五伦击流寇是不求杀伤的,但耐不住河北贼患严重,既然希望能达到“飞蝗避境”的效果,遂发了狠,让将士放开了杀。他坚壁清野,又多设斥候岗哨,让贼踪难以隐瞒,一旦发现小股贼人,就派人出击,各部多有斩获。
最初几次出击,耿弇还颇为积极,但如今却有些兴致寥寥,连从叔夸他也高兴不起来,摇头道:“说是打仗,实则全程与追杀平民无异,这种战事,哪怕全胜,亦没有庆贺的必要。”
流寇抄粮队伍的战斗力,确实较塞外的乌桓匈奴,以及武安李氏的私从宾客差了不少,衣裳褴褛,兵刃杂七杂八,甚至连建制都没有。人数少时,一遇车骑基本就只有奔逃的份,一来二去,耿弇都杀乏了,迟疑了片刻后,遂与耿纯道:“族叔,等打完这场仗,我便要走了。”
耿纯并不感到意外,从侄年纪轻,二十岁不到,这个年纪的青年做事经常几天热乎劲,以耿纯对他的了解,伯昭能在魏成待了大半年,已极不容易。
但耿纯亦知第五伦手边缺乏将才,地盘扩张后更是如此,很想留下耿弇,便有心帮其挽留,遂故意问他道:“莫非是大尹慢待了你?”
耿弇摇头:”第五大尹不以我年少气傲而不用,奉我为上宾,衣食从未有丝毫怠慢。”
“那是嫌职权低?”
耿弇道:“我在朔调(上谷)时,父亲为人公正,为了避嫌,不让我担任职务。刚到魏成时,第五大尹便让我做郡参军,得了寿良后,又说可辟除我为兵曹掾,只要答应一声,印绶就能交付与我。”
这已是第五伦如今最能拿出手的职位了,至于郡属令、丞,皆是朝廷直接任命,第五伦说了也不算。当然,耿弇嫌职务换来换去麻烦,继续婉拒。
“第五公又将两郡车骑集中交给我来训练指挥,虽说这冀南车骑,与幽州突骑相比,犹如天地之别,我亦是我第一次指挥如此多兵卒……”
耿弇说着说着,都开始觉得第五伦确实待自己不薄,若是不辞而别,还真是失礼。
耿纯笑道:“那就奇怪了,既然伯昭深受器重厚遇,为何要走?”
“从叔莫要以为我年少不通世事。”
耿弇连声音都不屑于压低,直接说道:“我常听从叔与第五公、马文渊等议论形势,也知道,自从成昌之战赤眉大胜后,关东形势大异,眼看河北盗贼滋生,大有北犯幽州之势。塞外匈奴、乌桓日趋胆大妄为。时局如此不安,我作为家中长子,岂敢再怀玩乐之心,久耽于外郡,而不回朔调去协助父亲呢?”
哪怕是对常安再忠心的臣子,见到朝廷虚弱如此,亦难免生出些自保之心,不愿随新室一同倾覆啊,茂陵耿氏也得为自己的未来考虑了。
耿弇朝耿纯作揖:“从叔以为,这天下未来形势,会如何?”
耿纯苦笑道:“我若知晓就好了。”
他想起在成昌见到的赤色洪流:“吾等皆身处局中,只知天上是烨烨震电,不宁不令;四处皆是洪流滚滚,百川沸腾,山冢崒崩。”
“你见过溺水的人么?”
耿纯伸出手作握状:“在水中挣扎求活时,不管抓住什么,都会牢牢攒住。”
而人心不足,拽着小木板,眼睛却对扁舟大船艳羡不已。
乱世中的人,渴求的,都是更多的安全感。茂陵耿氏的根基幽州朔调,就是一叶小而坚固的扁舟,虽然地处偏僻,然民风彪悍,耿况麾下有骑从控弦数千,在乱世中能够自保,这让耿纯颇为羡慕。
虽然同处一族,但身为大宗的宋子耿氏更惨些,昔日富饶的济平已成为赤眉流寇的乐园,听说梁山赤眉董宪已攻城拔邑,逼近定陶,好好一艘船,千疮百孔就要沉没,他们只能另择出路。
父亲自身难保,耿纯只有两个选择:回老家与弟弟们汇合,经营宗族,他家乃郡中显姓,可得徒附私从两千余,足以自保,但格局难免小了点,也更加被动。
另一条路就是留在魏成,帮第五伦一起造艘大船!
“魏地往北四百余里便是宋子,可照应故乡的宗族,往南渡河,六百里可至定陶,万一大事不妙,还有接应父亲的可能。魏成,已是我最好的选择。”
这亦是他这两月积极协助第五伦治郡、练兵、驱寇的原因。第五伦官属将兵法度不与他人相同,亦有野心,倘若天下大乱,耿纯虽然不知道他最终能走多远,但起码也是一方诸侯,耿氏现在的追求是活下来,遂求自结纳。
然己所欲也,亦勿施于人,茂陵耿氏尚有选择的余地。见他思父心切,耿纯也不强留,只用了拖字诀,好让第五伦自己去想办法:“还望伯昭能多留数月,待到开春冰融,赤眉暂时不能渡河后,再走不迟!”
“这是自然。”耿弇笑道:“我绝非负义之人,不管对五楼贼还是赤眉贼,可要打几场漂亮仗,也算回报第五公厚遇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