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常王隆,现在不能再称之为“邛成侯之侄”了,因为他也因昔日联络渭北举事之功,挤进了侯爵最末位,封“甘泉侯”。
反正甘泉宫也被王莽拆了,第五伦便将此地析作一县,给王隆作为食邑,因为王隆最喜欢老师扬雄的作品是《甘泉赋》。
九月上旬关中战云密布,魏国草台班子下的三公九卿或直接奉命出征,或督着粮秣辎重,唯独王隆作为管礼仪和教育事业的“奉常”,却不必操心太多。他只一头扎在从石渠、天禄运来的宫廷藏书里,将它们一一区分。
栎阳作为秦汉行宫,分内外两部分,第五伦自居于外,内部竟不用来充斥女子后宫,而是让给书籍来住。这份对知识的敬重,让王隆颇为感动,只感慨不愧同是扬子云的学生。
协助他管书的大夫梁丘赐则有些担忧:“甘泉侯,这些书简早早布置起来,倒不如继续留在车上,若是贼兵打来……”
“刘伯升不会赢。”
“他甚至连栎阳城下都打不到来。”王隆指挥人将书籍一一搬运:“我相信大王和诸位将军。”
第五伦说了,他迟早会将一整个栎阳宫都交给王隆和书,设置一个“图书馆”的馆阁,除了保存文化典籍外,也有另一个目的:招揽读书人。
人才永远都缺,读书人尤其如此,第五伦没有”汉“的名号,又出身寒门,在吸引士人方面,看似落了下风,他思量过,决定效法魏文侯之事。
“孔子既没,子夏居西河教授,为魏文侯师,又有田子方、段干木、吴起、禽滑釐之属,皆受业于子夏,一时间群贤毕至。”
西河学派乃是战国初时的大事,靠着“大师”吸引求学士人来投,学成后直接做魏国的官,魏文侯遂得到了大量人才,一跃成为战国第一强国。
第五伦以魏为国号,遂有样学样,他虽无“大师”,但有书啊!
这年头书太稀缺了,不在于简牍有多贵,而是五经学派门户之见极深,为了争夺博士位置反目成仇,对学问敝帚自珍。能口述就绝不手抄,以免流传太多,被外面的人不必拜师就学了去,打破了学术垄断,让博士及弟子们吃什么?
朝廷的石渠、天禄等阁也一般不对外开放,除非像刘歆、扬雄等人以职务之便偷偷抄点出来,否则若私自使人借阅抄录,都是犯法的。哪怕是诸侯王想求《太史公书》一观,都被怀疑是别有用心,认为是想学上面的纵横权谲之谋,汉兴之初谋臣奇策,天官灾异,地形厄塞,图谋不轨。
私人借阅就更难了,前有汉相匡衡年少时给富人白白做工以求借书来看,因为还书有时限,只能凿壁偷光。后有桓谭向安陵班嗣借书被婉拒,碰了一鼻子灰。
故而第五伦认为,真正的读书人,都不必专意去征辟,只要将话传出去:三阁之书,可以借抄!他们便会趋之如骛!
于是给王隆的职责也很简单:“文山,且为我在这乱世中,摆下一张安静的书案!”
这话叫王隆感动不已,如此一来,整理书目就不止是学术,而是政治任务。书籍多如山海,刘向父子、扬雄终其一生都没整理完,王隆、梁丘赐两个人更是管不过来,所以才欲征辟些识书之人相助。譬如班嗣,他家有汉成帝赐的秘书副本,乃是五陵藏书第一的大家。
结果班嗣未至,来的却是他的弟弟班彪。
“后生字叔皮,拜见王君。家兄有恙,不能赴命,特遣我代之。”
班彪轻装而来,一乘车,一把伞,衣着朴素,年轻得让王隆羡慕。
“早闻班氏叔皮年少才高,今日一见,果非凡俗。”王隆也不以为忤,带着班彪这新上任的秘书郎,在栎阳宫里游走,指着各个屋子介绍。
“这一间,装的是六艺。”
“南边的屋子,放的是诸子。”
“东为诗赋,北为兵书,西为方技,南为数术。”
基本都是按照刘歆父子“七略”的划分来安置,但王隆在此基础上,又单独析出一项来。
“这一间,放的是史书,《左氏》、《国语》、《世本》、《战国策》、《楚汉春秋》、《太史公书》皆在其中。”
王隆也听说过班彪的名声,听闻他素好读史,遂笑道:“不知叔皮最爱哪本?”
“自然是太史公书。”班彪理所当然地说道:“司马迁善于叙述事理,文笔畅达而不华丽,质朴而不粗野,文质相称,不愧为良史之才,我读了不下十遍,只可惜……”
然后班彪话音一转,就全是批评了:“但司马迁采取经传,搜罗分散于百家的材料,有很多粗疏简略之处,以多闻广载见长,然论议却肤浅而不厚实。”
接着他数落起司马迁的三观来:“司马迁议论学术,就推崇黄老而轻视《五经》;写货殖,就轻仁义无私而以贫穷为耻,鼓吹商人大贾;写游侠,就轻视那些节烈高士而推崇世俗建功之人,这就是大毛病,有伤正道,难怪会惹怒武帝,而遭受腐刑。”
王隆不知该说什么好,这年轻人,心高气傲啊!
而且他批评的学术篇,是老师扬雄最欣赏的;游侠篇,是万脩最钟爱的,认为可以下酒;至于货殖篇,则是第五伦最喜欢的,评价司马迁是少数“懂经济的文人”。
班彪一评起来就停不下来,司马迁他都看不上,更别说其他人了,只傲然道:“太史公书从黄帝写到汉武,太初之后缺,后来有好事者褚少孙、刘向、刘歆等曾缀集时事,或补或续之,然文笔鄙俗,不配为《史记》的后续之作。”
等等,王隆记得,自己的老师扬雄也补过几篇,虽然班彪刻意没提,但在他眼里,扬子云也是“文笔鄙俗”者吧,岂有此理!
王隆有涵养,没发火,只在心中暗想:“他日冯衍归来,真应该让他与你这眼高过顶的后生辩一辩,看谁更傲!”
班彪负手发愿道:“假以时日,我愿为史记补史,遵照《五经》礼法之言,符合圣人是非标准,作《前汉书》。”
王隆不理解:“为何是前汉?”
因为在班彪心里,汉德未衰,前汉虽断于新莽,但肯定还有后汉续之啊!
班彪倒也没有蠢到直接说出来,要劝就得要一针见血,跟王隆这种无关紧要的人说作甚?
于是他只朝王隆作揖:“后生愿见魏王,代家兄谢之。”
班彪倒是好心,认为得赶在渭南渭北打仗前谒见魏王,陈说以王命之符,好让他和刘伯升罢兵讲和休战,否则若第五伦被刘伯升打败,渭北将遭殃及,这些书也要被连累啊!
魏王岂是你想见就见的?王隆摇头道:“大王不在栎阳。”
“正在前线练兵。”
……
第五伦当然没工夫听班彪这读书读傻,自以为什么都知道的年轻人瞎掰扯,于他而言,每一个不打仗的日子,都格外值得珍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