汉家气数已尽……没有乎。
根本不是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,而是将一个不容反驳的结论摆在面前,然后要你就此展开论述,补全证据。
看到这题目,机敏的人立刻意识到。
“魏王是彻底不装了!”
但仔细一想,第五伦也从来没装过,自鸿门起兵法檄文开始,他就绝不言汉。世人可以抨击第五伦对新莽不忠,却不能拿汉家非难他半个字。
现如今,魏国已经和两个汉开了战,与北汉也彻底翻脸,尽管还没称帝,但魏王之心,懂的都懂。
而这题目一出,不懂的也懂了。
躁动不安是有的,毕竟“人心思汉”已经喊大半年了。
但这一次,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胆敢弃考,来参考的人,都是愿意投身新政权者,也早该有这种觉悟。更何况身后的武官,前头的文吏,多出自魏王旧部,都在晓有兴致地盯着他们。
谁若敢投笔而出,相当于公然承认自己是复汉派,后果不堪设想。
那些身在魏营心在汉的人,只怕要挣扎纠结了,但承宫却没那么多思绪。
不论汉、新、魏,能让他和弟子们过上好日子的,就是好朝廷!
承宫思索了起码一个时辰,这才捋起袖口,将陋笔蘸墨,缓缓下了笔。
他容貌虽然可称丑陋,但字却极好,可惜学问不太出众,文采也很一般,只能根据自己多年的见闻和感悟,徐徐道来。
承宫经历过汉末的黑暗,后来从琅琊跋涉到长安,有了一路上的见闻和种种境遇,好歹言之有物。
其他人也陆续下笔,笔尖划过竹简的细响,刀削刮磨的沙沙声,还有呼吸、嗟叹、咳嗽——好歹没有边为大汉哭泣边写的。
太学四馆之中,两千多名士子读书人,绞尽脑汁,从各种体位姿势,来论证汉家气数已尽,这是多么难得的盛况啊!
主考官王隆从考场外巡视经过,看到的就是这一幕,微微颔首。
“此乃一举多得,这也是在为日后大王正式称帝,做舆论准备啊!”
……
策论要求五百字左右,受篇幅限制,没法写太多,但殚精竭虑的程度,比昨天只多不少。
承宫走出考场时,抬起头,感觉脖子快断了,天空依旧是阴沉沉的,就像弟子们的面色一般。
他们考的并不好,想想也是,一群来自武功乡中的“小镇青年”,最年长者三十,最少者十六,几乎从没离开过家乡,平生接触过最新鲜的知识,便是承宫带来的。
然承宫也非名儒,夫子的水准决定了弟子们的上限,书翻来覆去就是那几本,压根接触不到更广阔的世界。
要他们去做刀笔吏、计吏、田官的工作,或许能够很好胜任,可骤然谈王朝气数这种大问题,确实是强人所难了。
想到这承宫就颇为后悔,自己平素谨慎,少言时政,若是能多与弟子们谈论一些就好了。
看似简单的策论,却是对人文辞、史学、政治乃至于立场的考较,这些东西,绝非承宫不藏私,就能教会他们的啊。
他如今只能继续宽慰弟子们:“无事,只要不要写成‘汉家气数未尽’便好。”
众人都笑了起来,他们虽然是乡下人,但还没蠢到那种地步。
尘埃落定,放榜得到三月初十,有的弟子觉得没希望了,打算提前回家去料理农事,但承宫留住了他们,说好要一起进长安城看看。
离开太学生舍,往北行六七里,尽是郭外里闾,虽然树木基本被砍光了,但街衢通达,依旧有不少行人。
巨城雄伟,他们从城南覆蛊门入,总算能一观这京师风物。
只可惜,和承宫当年所见长安既庶且富,都人士女,殊异五方,游士拟于公侯的情形不同。京师大大凋敝,连路上车马也比过去破损不少,魏王不需要刻意推行简朴了,大乱方罢,大家都很穷,纵是尚冠里、北第甲阙的居民,也要为吃食而烦恼。
但最起码,秩序在恢复,希望在萌芽。
横门大街是弟子们此生见过最宽的街道,能容十多辆马车并行。
路面也不再是黄土路,而是石板铺就的御道,有两圈深深的车辙。
此时夕沉暮色,如红霞洒落城中,修缮后的未央宫阙雄浑大气,阙顶苍龙张牙舞爪,气吞山河。
看着这一幕,弟子中有人竟感动得哭了,只哽咽道,若非夫子教导勉励,他们不可能鼓起勇气,离开乡闾,来见识长安的巍峨繁华。
时值下班时间,暮鼓敲响,大门敞开,结束朝会后的大臣车马陆续从东阙驶出。
“听人说,若是射策入选,甲乙丙三科,外加明法科的十个人,一共三百六,可以从东阙入宫,谒见魏王。”
有朝一日,此番入选的士人,或许也能成为朝官一员。
只可惜,考得究竟如何,弟子们心里都有数,伴随着鼓声,先前还妄想一举跻身上层的梦,也就此结束了。
远远望苍龙阙一眼,就是他们此生,与九霄青云最近的距离,只恨回家后要遭闲汉嘲笑,觉得他们白走一趟。
承宫也知道,连他自己能否上榜心里都没底,但还是对众弟子道:“听闻魏王勤勉,此刻应还在宫中,吾等纵不能谒见,就在此遥遥作揖罢!”
他带着弟子们长作揖,这一礼,真心实意。
不论结果如何,承宫都要感谢魏王,给了他们这次做梦的机会!
……
第五伦确实在宫中,正津津有味,听王隆禀报昨日的射策情形。
作为第一次文官考试,整个过程意外频发,考生们手忙脚乱,官府也猝不及防。
只有第五伦这经验最丰富的人,居高临下观察这一切,仿佛一场人类学试验,颇觉有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