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时分,第七彪已拜在临渠乡寺中,哭诉他家被第五氏“欺辱”的经历。
而端坐在案几后的老者,正是乡啬夫第一柳,他面貌清瘦,三缕长须,颇有威仪,手中持着一卷竹简,目光也不看装可怜的第七彪,口中道:
“汝兄弟二人也真是愚蠢,第七、第六虽已出了五服,但好歹算作同宗,被人说成兄弟阋墙,有损教化,县宰自然不愿汝等争讼,遭此羞辱也是活该,往后得谨记教训了。”
第七彪再稽首:“吾等确实是莽撞了,但啬夫,重点绝不在我家对错,而是第五氏凭什么插手此事!”
“我兄弟二人与第六氏争水,连啬夫都没说什么,第五氏却偏要管。”
“加上先前与第八氏和好,如今又帮衬第六氏,第五霸与其孙野心不小,是欲与啬夫抢夺大宗地位,成为乡中显姓啊!”
第一柳只笑了一下,却未答话,挥挥手表示第七彪可以走了。
第七彪也不敢说太多,心怀忐忑的离开了乡寺。
他一走,原本还装作聚精会神看书的第一柳便释卷起身,负手在室内踱步,思索起来。
第七彪那番话,还是说进他心里去了。
第一氏作为齐王田广的嫡子之后,常自命为大宗,其他家都是弟弟。
近来第五氏忽然高调起来,先与第八氏和解,又插手两里争水,第五霸身怀武力,第五伦则沽名钓誉,莫非真的想挑战第一氏在宗族及乡中地位?
但仔细想想,第一柳又摇了摇头:“想成为乡中显姓?第五氏还不够格。”
第五、第七、第四等几家,与第一氏这乡豪之间,在经济、土地、人口上的差距其实并不算大,可只被当做“里豪”,百余年来始终赶不上第一氏,自有其原因。
因为豪右不能只看财富,还要考虑阀阅、家学。
豪右常常会在大门两侧竖立两根柱子,左边的叫“阀”,右边的叫“阅”,明其等曰阀,积日曰阅,也就是祖先的官职业绩。
当然,楚汉之际的齐王田荣、田广当然不能算,从西迁开始数起,第一氏出过一个县令,两个县丞,一位郎官——虽然这是汉武帝时他家纳粮买的,但捐来的郎,也是郎啊!
反观第五氏,祖上官儿最大也就乡啬夫,家门口连阀阅都不好意思竖。
而家学则是一族世代传递的学问,第八氏经过努力,已经混到以经术传家,走太学生路线,虽然读得不咋地,师承也不被正儿八经的经术大家承认,但这是大多数关中豪右的选择。
而第一氏特殊些,他们家传的是汉时的《大杜律》,乃汉武帝时御史大夫杜周所撰,如此才能屡出县令、县丞。
说白了,一个家族不能光有硬实力,还得有软实力,否则很容易富不过三代。
遗憾的是,新朝建立后,将律令也改了不少,使得第一氏颇受打击,第一柳只混到了乡啬夫。
虽然中落了,但家族底蕴仍在,视本乡要害为禁脔,也只有他家,才有“武断乡曲”的实力。对第五氏这种没有阀阅家学的亲戚,自是看不上眼。
正因这种不屑,第一柳并没有听从第七彪的挑拨离间,对第五氏太过忌惮,只是觉得……
“上月以来,第五氏的孺子确实上蹿下跳得过分,对吾家宗族而言,不是好事。是时候给他一点教训,教之以世道艰难,让他恢复小宗谦恭之心了。”
昨日县里派人来通知,说第五伦成为本乡新任孝悌,按照过去的惯例,会在今天前来拜会乡啬夫、三老。
于是等乡佐来禀报,说三老等人商议设宴招待,餐饭要如何准备时,第一柳只淡淡道:“第五伦是我宗孙,不必如此见外。”
“再者,乡中吏员不定,若是迎来送往皆设一宴,太过奢侈,不合郡君提倡的为吏简朴啊。这种不必要的应酬,今日就免了罢。”
乡佐一愣,但啬夫又发话了。
“还有,孝悌来时,自来拜会我与三老即可,其余人就继续处置公务,不必出迎了。今年乡里收成不好,吾等应该自咎,故一切从简,不必修饰礼仪。”
乡佐明白了,乡啬夫这是要给第五伦小鞋穿,让他明白自己的位置啊!
……
准备好给第五伦的下马威后,第一柳又回到案几前,继续假装翻阅简牍,但他的心思早就不在那些律令章句上,一直在想着,待会要如何让第五伦难堪。
“啬夫、三老皆上吏,第五伦赴任,下车伊始必来拜访。”
虽然大家用的都是半通印,但也是有高低等级,第一柳利用的就是这点。
第一柳开始了自己的想象,当第五伦佩戴着半通小印,带着昨日压服第七氏的傲气来到乡寺时,本以为会有人抱慧在大门口排队相迎,结果却空空如也。
而等第五伦进了乡寺,得了第一柳叮嘱的乡佐们,肯定也都当他是空气,低着头匆匆忙忙路过,招呼都不会打一声。第五伦区区十七孺子,哪见过这场面,只能茫然四顾,不论喊谁都没人搭理他,最后只好乖乖来到啬夫在的院子下拜……
在那之后,第一柳还有一些让人有苦说不出的套路折腾这孺子。他会与三老串通好,将那些在案牍上积压如山的、最麻烦的里闾争端,统统交给新来的孝悌去处理,让他每日不得休息,出力不讨好。
“你不是喜欢多管闲事么?就让你管个够!”
而遇上乡里出了有损教化之事,则直接甩锅给第五伦,让他灰溜溜来,灰溜溜走。
“啬夫?啬夫?”
随着有人叩响门扉,想象戛然而止,原来刚才第一柳竟然趴在案几上睡着了,他连忙正襟危坐,宽袖子匆匆擦了下口水,咳嗽一声后恢复道貌岸然:“进来。”
但第一柳肃容白摆了,推门而入的不是第五伦,而是佐吏,他看了一眼第一柳脸上被书简压出的痕迹,忍住笑,禀报说饭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