妙谛大师的外表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,瘦高个子,眉毛花白而微长,一把白须稀疏。
他穿了一身茶褐色衣和青傧玉色袈裟,跟各处禅宗寺院里的住持大师们气质相近,平常动作缓慢,说话语速也略微慢一些,跟不会武功的寻常老人相类比,亦别无二致。
如果硬要说他身上有什么比较特殊的地方,那么就只有一点比较明显,就是他带的念珠比较多。
这老方丈双手手腕上各自套着十八颗念珠,左手抓着一串二十七颗念珠,时不时拨动一下,脖子里也挂了两串念珠,一串五十四颗,一串一百零八颗。
跟这些东西相比,此时捏在他手里的那一张情报,就显得过于单薄了,只是其中的内容,却似乎有千斤之重,让妙谛大师脸色沉凝。
“任意挥洒间,纵横数十步的刀气,居然也在片刻之间,就折损于那位方施主手中吗?”
妙谛大师喃喃自语,一旁的壮年僧人双手合十,说道:“据悉,其实除了护龙山庄的段天涯这一路之外,还有上官海棠那一路人,也是到了黄风峡附近失去踪迹。”
“护龙山庄对此人如此重视,几乎可以确定,京城中的剧变跟他脱不了关系。”
妙谛大师摇摇头,将手里那张纸折叠起来,交还给壮年僧人,说道,“月余后的京城,只怕还要掀起一场翻天覆地的激流,可是圣旨既然到了,已经注定南少林避不了这场风波,你去准备准备,今日下午,我们也该动身了。”
壮年僧人行礼,退去。
妙谛大师在室内稍作休息,沉吟良久,出了方丈室,吩咐身边的小沙弥都不必跟着,便孤身过了祖师亭,穿过几重殿宇广场,去了后山。
山上的气候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,林阴中有风,吹面清凉而不寒,天上的日光,被枝叶割成了碎块斑驳的落在地面上,人身上,温暖而不燥热。
后山的林子,从浓密到了稀疏的地方,就可以看到一片塔林。
这是南少林历代以来百余位高僧圆寂之后,立于此处的墓塔,有的是大石打磨雕琢,有的是砖头堆砌而成,有方有圆,形式各不相同。
这些塔,高的有三人多高,矮的,则不过只比妙谛大师高了少许。
踏入这片塔林之前,妙谛大师手中念珠停顿了一下,双掌合十,口中低宣一声佛号。
“阿弥陀佛。”
他怀着崇敬之意,走入了这片塔林,身上也渐渐沾染了几分塔林中的肃穆禅韵。
进了塔林之后,走不到十来步,就能够看见一座立在塔林边缘的茅屋。
茅屋以竹为墙,屋上的草铺的厚实,檐角处挂着一串沾了几分铜锈的风铃。
妙谛大师还没有真正靠近,茅屋里面已经有声音传来。
“老僧寡陋之处,闲人莫近。”
这个声音平静苍老,语调中并未夹杂什么严厉的意思,但意外的给人一种不可冒犯的感觉。
妙谛大师在塔林之中止步,垂首道:“阿弥陀佛,三位师叔,妙谛今日是来辞行。”
在江湖与佛门之中,妙谛大师弱冠扬名,成名已有五十余年,到如今,就连跟他同辈的少林门人都不剩几个了,而能被他称为师叔的上一代南少林门人,即使是最年轻的一个,年纪也有百岁左右了。
岂料,妙谛这句话刚说出来,屋里又传出另一个嗓音,竟然中气十足,浑厚充沛的像是三十多岁的人。
“原来是方丈。方丈平时也是一月一来,这次特来辞行,莫非是要出趟远门?”
妙谛大师道:“如果一路顺遂,到了那里也不多做耽搁的话,约莫能在两个月之后回来。”
“你两次不来这里,倒还不算是要紧,只是,什么样的事情,非要让你这个方丈长途跋涉去走一遭?”
这一次传出来的声音更是古怪,听起来居然是个少年音,“寺中不是还有妙法、妙经、妙成三位师侄,让他们三人中某一个代你前去不行吗?”
妙谛大师无奈道:“是来自宫里的旨意,且其意甚为坚决,不容推脱。妙法等三位师弟,这次本就是要一起去的。”
一开始那个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,道:“一起去?那还了得。你们四个还在,就已经有人敢闯入少林来偷听了,等你们四个都离开了,怕不是有人要搬空藏经阁了。”
此话入耳,妙谛大师神色陡然一变。
茅屋的窗户噗的动了一下,一根筷子洞射而出,瞬间越过了整个塔林,钉入了妙谛大师来时路过的那一片树林之中。
树影婆娑,清风过林,那一根竹筷落入其中,悄然无声。
啪啪!
鼓掌的声音传来,一个满头白发整洁的老者从林中走出,鼓掌的时候,指间还夹着那根筷子,赞叹道,“好功夫,好本事,原来南少林还有三位上一辈的高僧潜藏,不愧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大门派,几百年屹立不倒的古寺,果然底蕴深厚。”
妙谛大师本来正要向此人动手,却看见他的衣着,脸上一愣,抬起的手掌便垂下了几分。
“施主的武功也非同一般。”茅屋里的少年音说道,“不过更令老僧惊讶的,是施主的胆色。”
“潜入少林,藏身偷听,被发现了之后,居然还敢光明正大的走出来,如果江湖中人以胆量论高低,施主想必可称绝顶了。”
这个少年音的老和尚,不但声音年轻,好像脾气也更轻狂急躁一些,言语之间不像一般的老僧宽和忍让,有些刻薄。
那个闯入者听了这话,却不以为然的笑了笑,哼声道:“看来三位神僧隐退已久,耳目不灵,却是不曾见过真正胆大包天,肆意妄为的人。”
茅屋中的少年音老和尚道:“莫非施主还有更出格的举动?”
“本督主说的可不是自己。”
曹正淳一身东厂督主的打扮,捻了一下垂在胸前的发丝,道,“况且,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,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,本督主一向奉承皇上旨意,赤胆忠心,正气光明,无处不可去得,怎样算是偷听?哪里算是出格?”
听到他的自称,茅屋里的老和尚们都沉默下来。
“原来是东厂曹公公。”
妙谛大师暗自叹了口气,眉头微皱的说道,“曹公公远道而来,贫僧有失远迎,这后山是历代前辈高僧安息之所,不便搅扰。还请公公随贫僧回转寺中,到大殿里接待。”
“不必了。”曹正淳一挥手,道,“本督主之所以潜身而来,就是因为知道像你们少林武当之流的大门派,一贯深藏不露,喜欢明哲保身,所以暗地里来探一探。”
这老太监翘着兰花指,点了点茅屋的方向,道,“果然,对皇上的旨意,你们南少林也敢不尽心,藏着这样的大高手,却不说一起到京城去,为朝廷献力。”
“呵,曹公公误解了。”
妙谛大师微笑道,“圣旨一到,南少林已经决定倾力而为,只是贫僧这三位师叔,年事已高,实在耐不得舟车劳顿,去也无用。想来有贫僧与三位师兄弟前去,足可代他们为朝廷尽力了。”
“是这样吗?”曹正淳跟妙谛大师对视,凝望了片刻,心中暗想:这老和尚看起来客气,其实眼神坚定,绵里藏针,看来想就这么把他们调开,是不太可能。
他眼珠转了转,索性讲明了,说道,“本督主也体谅三位神僧年过百岁,鞍马劳顿的话,确实是有些伤身。不过南少林也当真要倾力而为才好,除了四位妙字辈的大师,那天怒剑,也该一并带上。”
“天怒剑?”妙谛大师眼神一闪。
茅屋里的三个老和尚气息微动,顿时从屋子里面平地吹出一阵风来。
声音约在青壮年的老和尚说道:“你是从哪里听说了天怒剑?”
妙谛大师连忙接话道:“曹公公,天怒剑百年前昙花一现,早就绝迹于江湖,公公为什么会觉得这天怒剑在我南少林?”
“绝迹于江湖,不是绝迹于少林啊。”曹正淳笑道,“出家人不打诳语,妙谛方丈莫非要说那天怒剑不在你少林寺内?”
“阿弥陀佛。”妙谛大师凛然道,“贫僧可以向天发誓,贫僧在南少林待了数十年,从未见过什么天怒剑。”
“哦?”曹正淳的声音冷了下来,道,“若是如此,这三位前辈神僧,怎么一直待在少林后山,难不成是因为这里离塔林近,等到大限一至,就地埋了也方便吗?”
妙谛大师摇摇头,道:“曹公公何必口出恶语伤人呢,贫僧说是没有见过就是没有见过。”
“好。”曹正淳沉声一喝,夹在指尖的那根筷子,随着他手腕轻轻一挑的动作,忽的向旁边劲射而出。
妙谛大师二指一合,就夹住了这根竹筷。
“那就让本督主来搜一搜这茅草屋里有什么玄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