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月十五。
金国的都城会宁已经步入了漫长的冬季,大雪飘飘,路上几无行人。
在某些世界之中,金国建立了没几年,就先灭了辽国,又灭了北宋,数次迁都,但在这个世界,金国已经建立数十年,都城一直都在会宁,所以数十年以来,多次扩建大修后,他们已经把这座当年被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称为“皇帝寨”的城池,修建的不逊于宋室境内的一些古都。
而在这座城池里面,最华贵威严的建筑,共有两处,一是金国皇帝的宫城,还有一个,便是属于金国五路兵马大元帅的至尊府。
至尊府在修建的过程之中,有意仿照东京汴梁的建筑风格,募集了大批南人工匠参与其中,雕梁画栋,飞檐小桥,九曲回廊荷花池,假山奇石松竹梅,一应俱全。
但这样的一座府邸里面,却有一块区域,在纷纷扬扬的雪天冬景里,显得格外暗沉。
那是位于整座府邸偏后的位置,一座有门无窗的小屋,四周无花无草,也没有专门标记出来的路径,只有黑沉沉的土地,和一层铺的并不均匀的灰白碎石。
小屋的建筑风格很是粗犷,简直像是直接将一根根原木钉在地面,紧密连接,形成四面墙壁,屋顶也是这种粗野的风格,屋子的入口处只垂着一张门帘,看起来像是以熊狼之类的野兽皮毛揉制而成的材料。
大雪寒风呼啸,门帘一动不动。
风吹不进这间屋子,光线也难以透露其中,无论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,是晴空还是阴雨,也都影响不到屋子内部昏昏沉沉,冥冥若死的黑暗环境。
一片黑暗中,只有一个声音恒定的起落。
呼~
嘘~
呼~
嘘~
这是呼吸的声音,是属于一个人口鼻之间气流进出的动静。
但是,这个人每一次呼吸,时间的长度都比普通人高出近百倍,声音悠长而有力,使人怀疑他如果稍微用力一些,是不是会直接把那张沉重厚实的门帘吹破。
黑暗中的人忽的睁开了眼睛,身上铿锵作响,发出如同长刀出鞘一样的金属颤鸣,屋内亮起了一片金光,十个金色的圆环,如同套在一个无形的柱体上,竖直排列,悬浮于半空。
在这十个金光灿灿的圆环内,是一个身姿笔挺如同苍劲楠木,身高足足有八尺左右的魁梧大汉。
他外貌在四十岁左右,面相堂皇,蓄有短须,身上的衣服没有袖子,一双肌肉鼓胀的手臂暴露在空气中,双手大如蒲扇。
当他握拳的时候,那手臂的肌肉线条,完美到像是那些雕刻猛将狮虎的匠人,花了七十年的想象力、一辈子的苦功夫去雕琢的杰作。
这人,就是至尊府之主,完颜决。
笼罩在他周身的十个金色圆环,实际上是他内力提升到顶峰时自然外显的异象,甚至不算是一种具体的招式,但却足够照亮整间屋子,并且维持许久而不暗下,可见他一身内功的醇厚。
可是功夫已经练到了他这样的程度,却还是被武学上的难题所困扰,两条粗蚕一样的眉毛紧紧的拧着,双手时不时摆出一些像是准备出拳的动作,却又在即将出拳的时候停下。
“这第十招,到底要怎么运发内力,到底要怎么打出拳头?”
完颜决喃喃自语。
他的成名绝技《天地霸拳》,是年轻的时候奇遇所得,共分十招,多年以来,他仅凭前九招之力,就纵横四方,未逢一败,可是第十招却迟迟不能练成。
不过今年,完颜吴乞买已经有灭宋之心,到时候至尊府一定会跟宋国的那些高手发生碰撞,完颜决才下定决心闭关。
他已经在这个屋子里面生活了几个月了,不许任何人打扰,只有每日午时三刻的时候,允许仆从送来一日所需的食物和水,直接放在门外。
其实,一开始的两个月,在这种清净的环境里面,完颜决用志不分,凝神专一,对于这第十招的研究,还算是渐入佳境,可是后来,他却经常在沉醉于招法中,精神空灵敏锐之际,隐隐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。
觉得自己就算是练成了这第十招,可能终其一生,都没有将其施展出来的机会。
这种预感有的时候极其浓烈,有的时候则很微弱,但就像是梦魇一样缠绕着他,令他渐渐烦怒,取得进步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。
又是一番尝试之后,还是心中百般不顺的完颜决散去了周身提聚的功力,盘膝坐下,暂时不去思考那些武学中的奥秘,转而考量一些其他的东西。
“刚开始闭关的那两个月,足以证实,以朕的天赋,足够练成天地霸拳的第十招,如今进境艰难,说到底,是朕的心态不对。”
他自言自语,剖析着心中犹豫的原因。
那一种第十招终生无用的莫名预感,只是他心态有差的原因之一。
另一个原因,是随着闭关的时间延长,他对外界的局势掌握的也就越少。虽说,如果真出了生死攸关的事情,耶律小草一定会来见他,但是真的到了那一步,很多事情肯定已变得难以挽回。
还有,前一段时间,耶律小草其实曾经靠近过这个屋子,只是犹豫了片刻之后又离开了。
说明那个时候,应该发生了一件大事,让代为管理至尊府的耶律小草也难以取决到底要不要报知。
而这种种因素,归结到最后,不过只是两个选择。
对于这第十招,是继续,还是放弃?
时间渐渐流淌,完颜决沉沉而坐,沉沉而思,呼吸渐重,身体周围环状的金光时隐时现。
整间屋子里的空气因为一个人的心绪而紊乱,屋子里逐渐有了风,沉重的门帘被外界的寒风和屋内的热风交激,内外翻拂,晃动不休。
门外的光线时而裹挟着风雪透射进来,门帘的阴影像是某种魔物的尾巴一样在地面上挥舞着。
完颜决正对着门口,眼睛睁着,门帘乱卷撇开的时候,他能从缝隙之中看见外面的雪色天光,鼻端甚至可以嗅到院子里那些黑色土壤的味道。
风声侵入了这个屋子,回荡在他耳边,也给他带来了整个至尊府,乃至于至尊府外大街上的一些动静。
他平时是忽略掉了,但如果刻意去听的话,即使是在百丈之外一个普通士卒的脚步声也能清晰听得。
只不过,今日大雪,传入他耳中的声音也都被风雪之声所包裹,如同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上游弋着几许小小的黑点,显得其他声音都那么渺小。
直到,一串马蹄声入耳。
哒哒哒哒……
那声音颇为遥远,其实并不比府中某些人说话的声音更响,但却莫名的扣在了完颜决心弦之上。
每一次马蹄落地的声音,积雪被践踏,街道上的石砖被击打的响动,都像是在完颜决心腑之间振起险峻的鼓点。
密集的马蹄声从远而近,又从近而远。
那快马加鞭的骑手应该只是在至尊府外路过。
马蹄声变得微弱,直至消失。
可是完颜决的心绪却在持续的涨高,满头紧绷的发丝之间有袅袅白烟升腾,衣服下面像是有一条条蟒蛇游动着,鼓动着,流转不息。
萦绕在他心头那种无用失措的感觉,似乎被那一道马蹄声惊破。
“就算当真一生都没有用上的机会,又如何?”
完颜决那一双粗壮的手臂抬起,手掌都向上摊开。
从他的角度看过去,门口那翻动不休的门帘,就在他双掌之间,手掌心上。